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我守护如泡沫般脆弱的梦境,快乐才刚开始,悲伤却早已潜伏而来。
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有的人缺陷比较大,是因为上帝特别喜欢爱他的芬芳!而我的苹果者是用来做了酒杯。项三天的父母都是农民,没什么文化,孩子又多,不想也没有那个能力花大心思给她取名字。因她是阴历三天生人,上户口时他们就随口报出了个“三天”。
幼年家贫的项三天过够了苦日子,为了挣钱,她也来H市“捞金”。她瘦且高,瓜子脸,杏仁眼,面部五官搭配颇为清淡,唯独眉毛独树一帜,黑且浓。她常用一柄浅蓝色眉刀刮啊刮、修啊修,将眉修得跟一弯月牙般细长好看。
三天的丈夫叫全海山,长得一表人才,只是个头较矮,1米7挂零。三天常笑丈夫是五短身材,早年全海山并不介意,可生意发达后,这个男人就像雄孔雀一样变得十分注重仪容仪表,“内增高”成了标配,而且不让三天再提他的身高了。
第一次发现丈夫出轨,三天没哭没闹,只是微微皱眉,尽力瞪大一双杏眼,白暂的面孔上满是大惑不解,逢人便问:“你说那女人究竟看上他啥了?人吗?貌不出众的。钱?他我还不知道?抠——”
一开始,三天以为丈夫出轨不过是偶发性事件,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可后来,这种事竟变为一种常态,三天就有些崩溃了。那段时间,她和全海山几乎每天都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全海山当偷人的贼,项三天当破案的干探,她每天不动声色寻找丈夫出轨的蛛丝马迹,精准定位后就叫上几个H市的姐妹,一起去捉奸。
我也跟着去过,过程很刺激,也很乏味,并没感觉到香艳——那对成年男女光不出溜,苍白而松垮的肉体在灯光下显得没有任何生机。三天痛哭流涕喊打喊杀,小三裹着床单就跑了,全海山光着屁股死死抱住要追出去的三天,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这场闹剧以三天报警而告终,她对警察说抓到了丈夫嫖娼,警察到现场后问:“娼呢?”
“跑了啊。”
警察又转过头来问全海山:“你给钱没?”
全海山眨巴眨巴眼睛,很无辜地说:“我们那是爱情啊,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愿意,给什么钱啊?”
警察又转过头来对着泪流满面的三天说:这算婚外恋,俗称搞破鞋。没有交易不能算嫖娼,他这是道德人品问题,警察管不了。三天不依不饶,问他们究竟能管啥。警察倒很有耐心,不但解释了啥归他们管,还劝三天要想开。临了,警察还问了一个十分文艺的问题:“你有没有看过电视剧《让爱作主》?”
三天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已经转身离开的警察,当天晚上就守在电视机前看了重播的《让爱作主》。第二天上行,她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十分困惑地问我:“我看了——结婚了以后也可以让爱作主吗?那结婚证能管啥?还有什么意义?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难道没有结婚证的婚外恋就是道德的吗?”
困惑的三天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她每天都面壁思过,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觉得是自己不够好,全海山才会出去偷腥。
“是吧?我太瘦了,没有胸。”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干瘪的胸部,“我想去隆胸,那玩意儿有风险没?”
我瞅瞅她单薄锁骨下那一根根凸起的胸骨感觉莫名其妙,用指头戳了戳她干瘪的胸,笑道:“在这里面填点硅胶就能挽救婚姻、能让全海山不出去搞破鞋?那些整形医院就是你们这样的娘儿们养活的。他跟你结婚的时候,你胸不就这么大?”
她发光的眼神变得黯淡,小声嘀咕:“也是啊。”
我没理她,她又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一些兴奋:“不够温柔?我总骂人,说话粗声大气,他总嫌我不够温柔。我改改?”还不等我回答,她又伸出瘦长的胳膊紧紧抓住我:“不夸他,总说他个儿矮,他特别忌讳,当着瘸子不能说短话,你说是不是这一点?”
或者说是我活儿不好,我上次看那小三活儿干的那叫一个溜,连嘴活儿都好,我家这口子最喜欢这点癖好了,你说我要不要找个男人教教我。
原本我以为她只是受了刺激插科打诨的,没想到后来她真的这么干了。
干了也好,不这么做她还遇不着自己的爱情呢!
拿货的顾客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三天坐在我的档口里安静地沉思,显得无助而可怜,周围的喧闹似乎要把她吞没了。我默默叹口气,心想:如果病不出在你身上,你吃多少药那也是于事无补啊。
消停两天后,全海山又有了新动向,这次三天并不着急去捉奸了,她紧急做了隆胸手术。
手术是在本地一家相当有名的整形医院做的,别说,效果真挺不错。隆了以后鼓鼓的,穿个低胸小背心,略一弯腰就能看见两团饱满白晳的皮下组织颤颤巍巍,跟嫩豆腐脑一样。
然而那两团花大价钱做的假肉并没给她错漏百出的婚姻提供太切实际的帮助,全海山依然如故。三天跟我们抱怨:“胸他妈的算是白隆了。”
“隆给谁看?”她拿纤细的手指对着自己的胸脯狠狠戳来戳去,“花钱还遭罪——我现在走道都不敢使劲,怕掉下去——听说有个女的假体掉到了肚脐眼。我想取出来,不然老提心吊胆的,睡觉也不敢翻身,怕给压破了。”
没几天,三天又去做手术取出假体,全海山对此倒颇为宽容,只说随她折腾,她高兴就好。三天说:“放屁!我能高兴吗?我丈夫像发了情的公狗一样逮谁都想来一腿,我天天不是在捉奸就是在捉奸的路上,这就是我结婚以后要天天面对的生活吗?”
“他搞你也搞。”有个女人提议。
这大胆、不着调的提议让项三天眼睛一亮,她挺了挺又干瘪下去的胸脯,可又马上萎顿下去。她犹豫疑惑的目光停留在出这个馊主意的女人的脸上:“也不容易吧,那是说搞就能搞的吗?再说,也够膈应人。”她眉头紧皱,低头懊恼地加了一句:“这种事儿吃亏的总是女人,我可不干。”
坐以待毙肯定不是三天的作风,她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绑住男人的“旁门左道”。我心里一动,想起过几天在太原街有个小型法会,于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去。”她爽快地答应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每天下行回家也睡不着,一想那些烂事儿就闹心。”
到了日子,三天早早就等在我的档口外。她穿了一件藏蓝色薄灰呢子大衣,里面套了一件长袖白色针织毛衫,下身穿了一条低腰浅蓝色牛仔裤,配黑色高跟鞋。那件大衣版型很正,上面收身,到腰极细,自腰以下又一点一点扩开,扩成一个圆圆的宽下摆。她个子本就不低,这样的衣服穿起来把她整个人的线条拉长,显得她愈发苗条高挑。
小型法会在我一个朋友的店里举行,店铺一楼卖玉石,二楼是办公区。那时的太原街很繁华,就算是平常的日子也人山人海。我们进店后直接上了二楼,女主人夸张地张开双臂将我俩迎了进去,夸三天长得漂亮。
开放办公区已经腾出了一块很大的空地,隔断上搭着十几条颜色不一的哈达。一个空的首饰展台沿墙摆放着,上设佛像、鲜花、水果和用琉璃碗盛的清水。展台的正下方,一个姑娘正将地上的酥油灯摆成“卐”字形。靠窗的位置放了几排坐垫,中间留有过道。
进了主人的大办公室寒喧一阵,只听外面有人报告说:“人已经到门口了。”众人起身迎接,我拽着三天跟出来,只见楼梯上“蹬蹬蹬”上来两位藏地僧人,一主一从。
主,黑红脸膛,浓眉大眼间有一颗不太起眼的黑痣,穿暗红色披单。从,光头,看起来也就不到30岁的样子,脸部中间向内略凹,眼睛小而有神,装束跟前者略有不同,但差别不大。
三天牵牵我衣角,小声问:“姐,怎么才开春他们就都光着两条膀子?我感觉我就够禁冻的了,没想到他们比我还禁冻。”
我冲她笑笑,却没时间解释。大家前呼后拥地将两位僧人拥进豪华办公室,工作人员重新上了茶和水果,边几上早就摆好的香水百合发出阵阵清香。众人落座后,男主人向我们介绍了僧人的来历、他们打过几次交道,以及认识师父后他的人生和生意都得到了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
几个女人发出惊呼,纷纷表示相见恨晚,期间还有人就自己的人生困惑向僧人提出一些问题。有个女人问,像她这样的俗人守不住那些清规戒律,荤也断不了,要怎样修行?
僧人用汉话缓慢地回答:“修行,就是修正自己的行为。在家出家都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我心里不由一动,正低垂下头想这句话时,旁边一个大姐捅捅我,朝我一呶嘴——我顺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三天正在外面和那个小僧一块儿点酥油灯。灯花跳跃着映进她的瞳仁,而那年轻的小僧正低下头,专注地看着三天。
小僧相当敏感,当他意识到有人正向他们投去目光时,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很自然地指点三天要如何摆放那些酥油灯。三天仰起脸来看对方,认真倾听,不时点头。
这时,主人想请僧人“加持”一下他的生意,说自己也要跟师父一起念诵那些可以让他发财的仪轨,还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我觉得他这话问得太多余,在座的每一个人既然来到这个地方,谁不想借助一些非自然的力量来发一点小财呢?于是,会念的人接过主人递来的打印好的藏文经文,整容肃立。随后,办公室里传出一片低沉的诵经声。
这时,三天轻轻溜进来,安静地站在我身边:“姐,刚才那个小师父让我‘放下’,可是我不想放下,放下不就便宜了那个瘪犊子?有没有能让老公回心转意的咒,我想念。”
在求发大财、走大运的关键时刻,谁还有时间去理那些儿女情长?我没理她,三天相当识相,在我身边短暂停留后,又轻轻退了出去。
法会结束后是聚餐,席间谈笑风声中,我才知道那位年轻的僧人叫小汉。我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汉化的名字,他告诉我们说,这是他老家马尔康十分常见的男孩名字。
小汉是家中长子,自幼出家。在他老家,这种情况相当普遍,也有成年人会在父母去世后突然顿悟出家。他们那边尚佛,家里出个修行人是一种荣耀,就像汉地家里出了个做官的一样。
小汉只有母亲,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均已成家。有人好奇,他那样小就出家会不会后悔?小汉犹豫了一下,说自己在成都一位老居士家里借住时,也有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其实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那有什么不理解的呢?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小汉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茶杯。
半年后的一天,三天拿了一张传真的妇科检查单子来找我,让我帮着找个大夫看看她一个亲戚是否不孕了。我拿过单子来一看,发现上面写的不是汉族名字,医院地址在马尔康。我并未忘记那是小僧的老家,于是抬眼看三天:“小汉的家人?”
三天躲开了我的目光。
“你们有联系?”
三天轻声“嗯”了一下。我站起来,盯着手里的检查单子没说话。三天见我脸色有变化,还以为患者情况严重,头凑过来紧盯那张纸,语气焦急:“怎么样?特别不好?”
我忙否定,说自己也看不懂,得找医生问:“对了,你怎么跟小汉一直有联系?”
三天的眼睛再一次逃开了,我突然意识到,她似乎好久都没有去捉全海山的奸了。这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我的想法儿开始走偏:怎么会?虽然他们年龄差不大,但毕竟……
我甩甩头,马上劝自己不要多想。等我回过神,三天已经回了自己档口,让我有信儿就给她打电话,说妹妹一直怀不上孩子,小汉挺着急的。
他妹怀不上孩子跟你三天有什么关系?我心事重重地把那张纸揣进包里。
下行后,三天要陪我一起去医院。医生边说,三天十分认真地边听边记。之后三天提出要请我吃饭,我笑说:“请也不该你请,但该请的人又离我们实在太远。”我偷眼观察三天,她却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了。
后来,见我放弃了旁敲侧击,三天才放松下来,还跟我抱怨全海山又找了新女人:“愿意找就找吧,我现在也懒得管他,也管不了。我看我俩离婚也是早晚的事儿,幸亏没有孩子。”
吃完饭临分别时,三天叫住我,但欲言又止。等我转头要走时,她又再次叫住我:“姐,你可别多心,我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这个口。”
这几乎坐实了我的猜测,虽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难以接受。我看着她没有说话,三天躲开我的目光,眉头轻轻皱起来。她好像又瘦了,下巴更尖了。
隔一会儿,她突然像下定决心一样从包里掏出手机,然后一直往下翻,又将手机递到我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看到她和小汉之间发的长长短短的短信。几条看下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世间所有的怦然心动都让人情不自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男男女女前仆后继。我不再往下看,把手机递还给她。
“姐你朝下看。”她咬着下嘴唇,看向我的目光急切。
我皱着眉头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姐你再朝下看。”她不由分说地把手机往我手里塞,“我努力过了,我想跟他断,但是——”
“他是……”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三天说她知道。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开始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小汉是个出世高人,比她看得通透,所以才跟他倾诉,也讨讨主意。谁知一来二去,两人就陷进去了。
“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就算你跟全海山离了婚,他,他那个身份,能为了你还俗吗?”我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没到讨论这种现实层面问题的程度,也以为藏地还俗像我们这边一样,至少僧人的原生家庭是相当宽容的。
但三天告诉我,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小汉说他可以还俗,但必须在他母亲去世以后,他是这样解释的:“如果现在还俗,我妈会受不了的。在我们这边这是奇耻大辱,要受千夫所指。”
三天不信,于是让小汉不要再找她——对她来说,这段感情发展得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想,反正隔了那么老远,还真能往下发展是怎么样?三天想就此打住,却不想沉不住气的小汉竟开车从马尔康一路来到沈阳。到了沈阳以后,他给三天发短信,说自己把车停在了某处,如果她不去,那他会一直在那里等。
“你去见他了?”我问。
三天吸着鼻子,我发现她哭了:“现在怎么办?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在我们圈子里,这种事情是大忌:“宁搅千江水,不动道人心——这种事儿是犯了那个什么罪来着?我也搞不大清楚,反正就是如果这样做了,就是让这个世界少一个修行人,少了一个修行人,就是斩断了更多人的修行的契机。那无论做多少功德,往外捐多少钱,这辈子、甚至是下辈子也不要想过什么好日子了。”
“但我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三天哭着辩解。
“你不是,但他是啊。你想过没有,这对他会有多大影响?你能去马尔康吗?他能来沈阳吗?他来沈阳干什么?跟你一块儿卖牛仔吊带裙吗?你去马尔康干什么,你们吃什么?”“他说他可以念经、做法事,够我们生活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三天,觉得她简直幼稚得不像一个成年人了。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气十分讽刺:“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出去做法会,包括上一次在太原街那场法会,是不会明码标价的,全凭事主给多少是多少。马尔康那边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绝不会比咱们这边更发达。你觉得他一天能挣多少钱,真能养活得了你吗?再说了,你们在一起了,就算他不还俗也破了戒,还会有人请他去做法事吗?你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全海山再不着调,但——”我小心措辞,“你现在整出来的这事儿,简直比他还要不靠谱。”
我的直言不讳让三天很崩溃,这时她手机响了,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像捧着烫手山芋一样捧住手机却并不接。直到铃声停了,她才如释重负,但没隔一分钟,电话再一次打进来。
三天求救般望了我一眼,之后背过身体接了电话。小汉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三天压低声音说正跟朋友在一起。可能小汉问她是不是不方便。她说是,等晚一点会给他打回去。但小汉没挂断电话,问她是不是哭了,发生了什么事?
三天压抑地哭泣,但一直对小汉说自己没事。恋爱中的男人怎么见得了自己的情人哭泣呢?于是小汉一直追问,异性直白的关心与热情让三天招架不住,最后她只好强硬地挂断电话并关了机。
三天回过头来,苍白瘦削的脸蛋对着我的眼睛。我突然想起她曾问过我的那个问题:“结婚以后也可以让爱作主吗?那结婚证还有什么用?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么没有结婚证的婚外恋难道就是道德的吗?”
那天分手时,我叫住三天,嘱咐她不要让全海山知道小汉的存在。
黑夜衬得她的脸色愈加苍白,她仰起脸来冷笑一声:“他有不止一个‘小汉’,为什么他可以被发现,我不可以?”
我也笑一下,说:“你就是不可以。男人这叫有手腕、叫风流、叫吃得开,女人叫淫荡、叫下贱、叫不正经。”
她似乎心有不甘,打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来,说就是想让他知道。但随即她又沮丧地垂下头,说:“开始是想让他知道,我也不是没有人要,搞破鞋谁不会搞?但是后来不想了,觉得没有意思。再说,对小汉也不公平。”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我不想伤害小汉,但最开始,其实我是有……”
利用小汉报复全海山,甚至想用荒唐来麻醉来自全海山的伤害?这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我已经明白了。
“伤心的呀,姐。那时夜里我常一个人瞪房顶瞪到天亮,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好,哪里比不上外面那些女人。其实男人在乎的,女人也在乎。男人给女人戴绿帽子,女人心里也不好受。”
“每次我都觉得他是拿把刀对住我,一刀一刀,笑着割烂我的心。我看着自己的心朝外冒血,可他满不在乎,我就也装作并不疼的样子。但每逢夜深人静,我都要拿根针,一针一线把那颗破碎的心再缝起来。每缝完一道伤口,我还要把那破洞般的心捧在手心里仔细观察,看看那个地方补好了没有。”
“是小汉陪我度过了最难的日子。全海山不回家的时候,是他一直在陪着我。听我说话,听我哭,安慰我。有一次,他让我离开全海山,他说‘离开他,离开那个让你恨你自己的男人’。”
风吹来,细瘦的三天在风里像片叶子一样抖了一下,她伸出手臂环抱住自己。
“回去吧,起风了。”我淡淡地说。
那时路过三天的档口,我有时见她嘴角挂着笑,在手机上运指如飞,就知道对面一定是小汉。他们之间的感情,是靠高昂的电话费来维系的。
最初我以为一定是三天主动打给小汉居多,毕竟三天挣得多。后来才知道,每次都是小汉主动打过来,有时三天主动打过去,他也会马上按掉,然后再重新打来。
三天脾气不太好,说话爱急眼,老跟人干仗。一开始她跟小汉也是,但小汉每次都可以接住她的坏情绪,一来二去,小汉的包容让三天变得平和与柔软。
直到某一天,三天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全海山又出轨了哪一个女人、又在哪里跟人偷情了。这个发现让她大吃一惊,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发现则让她脸红心跳——她离不开小汉了。
一刹那,她突然理解了全海山,也真正不想再跟他过下去了。但全海山居然死不肯离婚,说他爱三天,外面那些都是玩儿玩儿:“男人嘛,逢场作戏很正常,你看开点儿。如果实在看不开,我以后不出去扯就完事儿了。”
全海山说得云淡风清,好像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三天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三天不想与他继续对话,只说这婚她一定要离,样子很平静。还说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起诉。
全海山这才警惕起来,问她外边是不是有人了。三天紧紧盯着全海山的脸,否认了。全海山拿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之后他眯起眼睛,像猎人一样打量着三天:“你一定是外边有人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给我戴绿帽子,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没一会儿,全海山又笑了,他扔了烟,过来强硬地抱住三天。三天身子一僵,但并没有摆脱,只将头偏过去一点,说他嘴巴里烟味儿太大了。
全海山笑嘻嘻的:“气我呢?是不?你不是那样人。”
尽管他嘴上这样说,但三天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复杂的情绪。这里面有怀疑、惊讶,有可能还压抑着愤怒,甚至还有一点点男人自欺欺人的软弱。
后来,三天对我说:“我才明白,原来男人竟跟女人一样,甚至比女人还要复杂。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全海山。”
我问她接下来怎么打算,三天说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汉呢?”
她没回答,低下头。她说想去一趟成都,小汉正在成都,她想去看看他。我没说话,她说想让我陪她去一趟:“你去能看着我。我想见他一面。我一个人过去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想犯错误,不想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我并不打算陪她走这一趟,但她却帮我订了机票。
那天小汉来机场接我们,穿的是便装。进了成都,我们一起吃饭,我发现这个肤色黝黑的、有着发达的肱二头肌的康巴汉子总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急忙“溜”三天一眼,然后再马上“溜”回来,反反复复的。
那景况让我觉得恍如隔世。看见这样的两个人,真是周身的空气仿佛都是甜的。为这一口甜,多少人甘愿受半辈子的苦哇。
饭毕,我借口说累,要回酒店休息,让小汉拉三天在成都转转。小汉的热情终于掩饰不住了,虽然也跟我客套,但他一直在献宝一样跟三天数着他认为好玩和好吃的地方:我要带你去这里这里,我带你去那里那里。我早就想带你去了,我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想带你去,我吃的每一口好吃的,都想着你来了时,我带你一起去吃。
三天很不好意思,脸通红地对我说:“姐,你跟我们一块儿去溜达溜达呗。”
他这才尴尬地频频点头,极力怂恿我,这一次他说:“我带你们去。”
我笑笑拒绝了,心里想:这种情况我跟了去,那是得有多么缺心眼啊,我跟着来这一趟就够缺心眼的了。
我回到酒店睡醒一觉,天已经黑得不像话了。三天回来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竟没一点旅途的疲惫。她催促小汉快回去休息,小汉恋恋不舍地离开,但没一会儿又折回来,手上捧了几盒酸奶,说这个好吃,让我们尝尝。
我以为这一天算是圆满结束了,没想到他俩又偷偷打起电话。三天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尽管刻意压低音量,但我还是能听见她开心的笑声。那一刻,我真担心她不想回沈阳了。
第三天,我们去了一趟小汉的老家。马尔康那边的风景难以言说,道路两边是山,山上是成片成片的林,远远就能看见林间腾起的雾气。民房都是那种两层的石头砌成的小楼,有些建筑挂满了五彩经幡,迎风猎猎招展。
路况确实不大好,但小汉车技极好,几次险象环生,三天坐在副驾上骇得小脸煞白,有两回用细长的白手臂攀上小汉的胳膊。那时,我就会将目光调向车窗外,心想:若没有僧俗以及地域的约束,小汉和三天也许能成为一段佳话。
到了家乡,小汉带我们去买虫草,他悠游穿梭在那群面色同样黝黑的康巴男女中间,三天在人多时会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她常在人群中遥远地望着小汉,并对我说:“姐,你看小汉在他的家乡笑得多开心,他像没有愁事一样,他的开心能感染我。”
我又能怎样评论呢?大部分时间,我都保持沉默。
再回成都,住进酒店,三天就告诉小汉:“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
小汉当时正在笑,突然间愣住了。接着,三天又轻声对小汉说她怀孕了,预产期在次年。
小汉整个人呆住了,似乎对他来说,前几天的快乐像座沙堡,一个海浪过来就碎得一塌糊涂。三天低着头去推小汉铁塔般的身体,让他赶紧回去休息:“我们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小汉像一截木桩一样被推出房间,三天把门关紧,之后迅速从手机里抽出电话卡,折断,握进手心。
我也惊呆了,想问她,是真的怀孕了吗?但又觉得没必要再问,她可能是想好要跟全海山冰释前嫌好好过日子了,这次见面,大概是为了以后不留遗憾。
小汉没走,隔着门,我们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压抑且粗重的呼吸声。我猜他一定很想敲门,问三天为什么——她来了那么开心又来这么一手,究竟是想干什么,拿他寻开心么?如果是我,我也会想问。
但小汉忍住了。这个跟木质、铜质、泥土塑造的佛像打交道甚于跟人类打交道的男人,终究还是不太能理解有血有肉、五脏俱全、活灵活现的“人”的复杂与深不可测。
我大气不敢喘,三天也不喘,眼泪从她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里缓缓流了出来,她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了轻微哆嗦的嘴唇。很久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腿站麻了,才听见门外有离去的脚步声。我如释重负,但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似是有些遗憾。三天则沉默地回到床上,默默拉过被子盖过头顶,之后侧身将自己蜷起来。
次日早上,我俩谁也没心情吃早饭,一边默默收拾行李,一面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当敲门声响起,三天的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激动,但她迅速转过身子装忙碌,我就走过去开门。
除了眼睛很红以外,小汉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他说自己熬夜了,没睡好,又怕错过我们上飞机的时间。三天不看他,只低头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低头不去看三天。气氛很尴尬,我客气地让他回去休息,说这样开车不安全。他说没事,眼睛一直盯着三天的背影,手里摆弄车钥匙,但等三天转过身来,他又迅速低下头。
去机场的路变得比我们来时长了许多,三天一直看窗外,一言不发。小汉无所适从,不停瞄后视镜,后来他问我是不是晕车。我说没有,但他还是执意递来晕车药,说如果晕车不能看窗外,看前面会好受一点。可我自始至终就没看过窗外,最后他问:“你们谁想坐到前面来?我可以在前面减速停车。”
三天听了这话,将头死命地朝后扭,把脖子拧到了不可思议的角度。我如坐针毡,总算盼到了机场,三天头也不回,几乎一路小跑地朝里奔去。
小汉的目光紧紧粘住三天的背影,连我跟他说再见、感谢他的款待,他都没有回应。
三天并没有怀孕,回沈阳没多久,她就跟全海山离了婚。全海山始终坚信她外面有了人,三天这次直接承认了。全海山骂她不要脸、贱、是个臭婊子。
三天抬起头来看向全海山,说:“你不就是喜欢婊子吗?”全海山就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全海山问那个男人是谁,三天说:“我永远不会告诉你,你不配知道他的姓名。”
全海山气得发疯,还要打她。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场拦下,三天难免吃亏。
三天离婚后,我曾跟她长谈过一次,问她是否恨全海山,她说不恨:“真的,没有爱情的婚姻道不道德我不知道,但一个人真的很难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男人女人都一样。大家都是人,都有血有肉,都不是圣人,人性都是一样的。只是社会对男人更宽容,对女人更苛刻,所以女人不得不克制压抑。还有就是,有些人值得为他从一而终,有些人不值罢了。”
她说自己不后悔离婚,因为不想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一个人,而那样孤单地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她可以忍受那样的婚姻,但无法忍受那样的两个人。
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决定不跟小汉在一起,是因为他不能还俗吗?还是她心里清楚,自己不一定能接受马尔康那里的生活条件和方式?
但最终,我什么都没问。
有一回,H市的姐妹们一起出去喝酒,三天醉了,哭了。在人声鼎沸的KTV,她沉默地在手机上按出一串号码,但又一个个地删除。我假装没看到,把麦克风递给她,说她的保留曲目到了。三天跳起来唱情歌,虽然跑了调,样子却深情极了。
结束时,我们送她回她独居的小屋,要走时,三天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抱住我,哭着说:“请你不要离开我。你离开以后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世界好冷清。”
那天晚上,我和另一个姑娘留下来陪她,我们仨挤在一张床上。那姑娘觉大,很快睡过去,打着轻微而满足的鼾声。没一会儿,三天一个人偷偷起身,我随后跟了出去。
我们曲起腿,蜷缩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三天对我说,她很想去马尔康。眼泪于黑暗中默默淌下来,淌了她一脸。她伸手去抹,一面抽泣,说自己什么也不想管了:“管谁呢?谁管过我呢?人生短短几十年,凭什么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儿?”
我只是听,没有反驳,也没有劝说。谁知她又很快造起自己的反来,一边抹眼睛一边说自己不能去啊不能去:“去了他就没办法再当和尚了,不当和尚,他就永远不能回老家。他会永远失去家、失去家人、失去妈,那样他一辈子也不会再真正开心。”
“我真想活得像那个王八犊子全海山啊,但我这么没出息,竟然做不成他,我是真他妈的没有用。”
我握住三天的手,说她并不是没有用,只是长大了:“只有小孩子才什么都想要,所以没有大人看着的孩子,自己屙出来的屎都能抓在手里玩半天。人只有真正长大才会懂有些人、有些事,再爱、再喜欢也永远得不到;而另外一些人,就算简单、容易到伸个手就能得到,但那个手,你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伸出去。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
夜又凉又静,三天不说话,我们都沉默着。我心里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三天小汉的近况——他开始闭关了。
闭关前,小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始终没问我关于三天的任何事。他只告诉我藏地的关房长什么样,这次他打算闭关多久:“暂定一年,但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有很多老修行者一闭关就是十年八载的。”
我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只说希望他经此闭关,能够“六时吉祥,道业增长,早得圆满”。小汉笑笑,临挂断电话之前,我邀请他出关以后到沈阳来玩儿。他犹豫了一下,说:“短时间内,我不会再来汉地了。”
清晨,我们微笑出发。正午,我们在原地绕圈圈,坚强地保持风度。黄昏,我们看到相同的风景及日落。夜晚,我们安慰自己,相信努力没白费。